一支拙笔 惯写深情;国家特级爬墙运动员

【绎夏】怀橘

京城中锦衣卫威名赫赫,平素进出南北镇抚司的不是嫌犯便是军士,寻常百姓等闲不敢轻易靠近;可今日,北镇抚司的会客花厅中却坐着一对衣冠华美、模样俊秀的年轻男女——这二人周身气度清贵,像是官家子弟,不知早早来到这刑门重地,是所为何事。


眼下两人正齐齐望着花厅上首位置的青年——那人一身大红飞鱼服、头戴乌纱帽,剑眉星目猿臂蜂腰,正是锦衣卫佥事陆绎。


“陆某今日俗务缠身,劳驾黄公子、黄大小姐久等,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

话虽如此,可眼下他正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端坐在太师椅里,那姿态好不闲适,委实看不出他哪里有过意不去。


“哪里哪里,陆大人日理万机,是我姊弟二人叨扰了。”黄大小姐一边说着,一边微微颔首——她生就一副冰肌玉骨,堪称容色倾城,此刻做足了柔顺姿态,却还带着一点点名门闺秀恰到好处的矜娇,真是我见犹怜。


面对如此佳人,陆绎却不为所动,只是好整以暇地点点头,“我没记错的话,黄尚书三日前刚刚出了诏狱,两位不在榻前侍候,怎的却来了我北镇抚司?”


“我与敏姐正是为此事而来,”一旁的黄公子起身,朝着陆绎毕恭毕敬地拜了一拜,“爷爷一月前为奸人所害,无辜下了诏狱。”他约莫十六、七岁年纪,眉目间还带着些许天真的稚气,“多亏大人明察秋毫,才还了爷爷一个清白,”大概是想到前一阵子全家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愁云惨雾,他说得十分情真意切,“陆大人便是我黄家的再生父母,今日特来拜谢大人。”


“不敢当,”陆绎慢腾腾地踱到他身前,伸手虚托了一把,脸上是一贯的冷淡神色,“黄尚书能官复原职,全仰赖皇上圣裁,陆某不过是上传下达、为诸位大人驱使,断不敢居功自矜,更谈不上什么恩情。”


“要得要得!”黄公子——他大名唤作黄致——急急点头,像是生怕陆大人不相信自己的诚意,他还一把抓住陆绎的双手,使劲握了握,“敏姐说了,入了诏狱这等人间地狱,不死也得脱层皮;可爷爷此番却不曾受什么苦楚,这全仰仗您从中斡旋。”


“致儿!”黄敏吓得脸都白了,却还强自镇定地对着陆绎勉力一笑,“我与弟弟说的玩笑话,不想却污了大人的耳朵……”

“黄小姐说的倒也不错,”陆绎优雅地整了整袖口,“只是含蓄了些——要我说,进了诏狱,连死都是一种奢望。”他抬眼紧紧盯住黄敏,嘴角勾起像是带着三分笑——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。


这陆绎生得丰神俊朗,又一身锦绣衣冠,按说该是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;可眼下他眸色深沉、似笑非笑的样子,却看得黄敏心惊肉跳,头皮一阵发麻。


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,厚重得令人窒息。



恰在此时,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,然后一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进来。


“大人!陆大人!”她顿了一顿,“我从顺德回来啦!”


这声音清甜明亮,话尾又带着女孩儿家特有的软糯,仿佛是一阵微风吹开了这朱门深深的北镇抚司,周遭死气沉沉、阴怨森森的气氛一扫而空。


陆绎立刻转身,一个健步飞奔到了门前,开门迎了出去——说来也怪,不过瞬息光景,他像变了个人似的,周身洋溢着轻松和乐的喜气,哪还有片刻前那令人胆寒的威压?



“大人!你看!”袁今夏从怀中掏出两个金灿灿的橘子,献宝似的捧到陆绎面前,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娇憨与亲昵,“我给你带的橘子——这三月时节,橘子可稀罕呢!”

陆绎伸手接过橘子,向着今夏微微俯身,仔仔细细地将人从头到脚地好好打量了一遍,直到确认了她全须全尾、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少,他才缓缓开口:“多谢今夏。”


“不谢不谢,”今夏笑眯眯地摆手,一边不停说着此番出公差的见闻,“我去了顺德才知道,那儿的橘子熟期晚,现下橘子味甜多汁,正是好吃的时候——喏,我怕搁包袱里给压坏了,一路上都是揣在怀里的呢!”


一瞬间,陆绎的表情有些古怪,但很快他就压下陡然加快的心跳,面色如常地引着今夏向屋内走去。



直到此时黄家姐弟才看清陆大人身边的少女——这姑娘一身利落的捕快打扮;大概是连日赶路,她看上去风尘仆仆,眉眼间有淡淡的疲倦,但依然掩不住她朱唇皓齿、明眸善睐的好样貌。而她一旁的——黄致以为自己花了眼——那眼含春情、嘴角带笑的大红飞鱼服锦衣卫,莫不就是方才冷若冰霜、不近人情的陆绎陆大人?


“她怎么不用通传就能进来?”黄致脱口而出。

方才他与姐姐在北镇抚司门口站了好久,才等到通传的锦衣卫百户将他俩带到花厅。这少女是什么来头,进北镇抚司竟如入无人之境?

要说“如入无人之境”倒也不太准确——应该说,这少女进北镇抚司,竟像是回自己家似的。



“黄公子有所不知,”还不等今夏为自己辩白,陆绎倒先开了口,“这是六扇门的袁捕快,既是公门中人,她算来也是我的同僚,出入北镇抚司自然不需通传。”


黄致将信将疑地歪了歪头,黄敏却不由得在心中一哂——这位袁姑娘不过是个捕快,品阶还不及刚才为自己通传的锦衣卫百户,她又如何能与陆绎这正四品锦衣卫佥事算得上是同僚。



“呀,有客人在啊,”今夏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,脸上泛起抱歉的笑容,“那、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,我先回去了……”说着她便倒退着朝大门走去。


“你先别走,”陆绎连忙出声阻止,他回头看着黄家姐弟微微蹙眉,话却是对着今夏说的,“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,很快便能了结,你在一旁坐着等等就好了。”

“哦。”陆大人都发话了,今夏自然老老实实地退到一旁,找到平素坐惯的椅子,眼观鼻鼻观心,不该听的不听、不该看的不看。


她熟知官场规矩,可架不住在场的还有个愣头青,对今夏和今夏的橘子都很是好奇。


“晚熟橘倒是稀奇——不知是个什么品种?”黄致冲着今夏发问,“既然味甜多汁,那可比得上凤仙橘?”

今夏一听连连摆手,“凤仙橘是贡品,每年不过千余担,专供圣上与重臣享用,”说着说着,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声音都低了下去,“我的这几个橘子,不过是寻常果农种于山野的,自然比不得……”


“都比不上凤仙橘,那怕是没什么滋味了,”黄致是名门幼子,自小便颇得家族宠爱,所以心直口快,说话没有什么顾忌,“橘子有什么好吃的——要我说,每年四月宫中赏赐的樱桃,那才是果中珍品呢。”


“黄公子这话陆某却不敢苟同了,”陆绎挑眉看向他,“我就很喜欢橘子,”他将今夏送的那两个橘子托在掌心仔细端详,半晌才又开口,“尤其是这两个橘子。”

说着,他还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橘子,那轻拢慢捻的缱绻模样,不知怎的,竟让今夏看得有些脸红心跳。


“我这人性格有些古怪,”陆绎缓缓靠在椅背上,只垂着眼帘看橘子,“我喜欢的东西,是好是坏全凭我说了算,”他语气恬淡、气势却逼人,“可要是旁人说它半句不是——我这分寸,就很难掌握了。”



黄敏是何等聪慧的人物,哪里看不出此刻陆绎已是面沉如水、心有不快?她心中暗暗埋怨弟弟,面上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。“昔有陆绩怀橘赠母,传为千古佳话;如今看来,袁捕快倒是将陆大人当作双亲一般敬重,实在是忠心耿耿。”她神色恳切地感叹道。


今夏倒没想到还有个典故,一时呆在当场,“诚、诚然我也带了橘子给娘亲,不过、不过……”她有些窘迫,又有些害羞地、飞快地瞥了一眼陆绎,“倒也不必说,我是如敬重娘亲一般敬重陆大人……”


陆、陆大人与娘亲,终归、终归是不同的——她在心里结结巴巴地默默补充道。


今夏的窘迫与害羞似乎愉悦到了陆绎——他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飞红的脸颊,眼中带着鲜明的笑意,看上去心情大好的模样。



黄敏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——常言道伴君如伴虎,眼前这位位高权重、阴晴不定的陆大人,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呢!

她定了定心神,打起精神试图说回正题。


“说来陆绩大人是吴郡人士,而陆大人祖籍平湖——两地相隔不远,说不定陆大人是陆绩的四十世孙也不一定呢!”她语带欣羡,“陆大人这等英姿,倒确实有陆绩大人的名士风流呢!”



一旁的今夏讪讪地挠了挠头——唉,与大人共事这许久,我也是今天才知道,原来陆大人祖籍在平湖——她略有些心虚地用鞋蹭了蹭地皮。


这黄大小姐生得国色天香,举止优雅娴静,懂得那许多诗文典故,一看就是大家闺秀,她还这么了解陆大人的家事——今夏在心中默默地细数黄敏的优点,越想越沮丧——这样一比,我也太差劲了吧。

她却压根没问问自己,为什么要与那黄大小姐比——她俩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若不是中间有个陆大人,今夏才没耐烦拿自己与别人比来比去。

她也压根没意识到,向来自信满满的夏爷,竟是破天荒地生出了名为“自卑”的情绪。


今夏这般落寞的神情,自然是被一旁的陆绎尽收眼底。

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。



陆绎好整以暇地抬头看了黄敏一眼,语气甚是薄凉,“黄大小姐还知道陆某祖籍,倒是该多谢小姐抬爱了。”

黄敏倒也浑然不在意陆绎的嘲讽,笑容越发明艳,“都说宝刀赠英雄、美酒赠名士,”她朝弟弟使了个眼色——黄致忙不迭将手中的两坛“金茎露”递了过去,殷勤地介绍着,“这两坛‘金茎露’是御中所酿,堪称十数年来的珍品,还请大人笑纳。”


“你既然知道陆家祖籍,想必也应该知道,我喜欢的是‘秋露白’吧?”陆绎又露出先前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,黄敏不由得心中一凛。

“这我当然知晓,”她轻笑着点头,恭敬说道,“只是这‘金茎露’品级更在‘秋露白’之上,产出也更少,家中长辈费了许久功夫才得了这么两坛。说到天下第一酒,‘金茎露’当仁不让……”


“可惜,”陆绎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头,“我这人性格就是这么古怪,只要是喜欢的东西,我便会长长久久地喜欢下去,”他语气愈发轻柔,可那神色却是极认真极郑重的模样,像是特意在说给什么人听,“别的东西就算再好,我都不喜欢。”


黄敏心中暗暗叫苦——这陆大人心思难测,共处短短三刻光景,她已是身心俱疲。

“若大人看不上这‘金茎露’,我这儿倒还有一份箜篌谱,是上古名曲,相传佚失已久,有幸被家父重金求得。听闻陆大人喜欢箜篌,不知……”

她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——若是陆绎连这曲谱都不肯收下,那此番酬谢,就要铩羽而归了。回家后可怎么跟爷爷交代?


“咦?”今夏不由得惊讶出声,见三人齐刷刷向自己看来,她窘迫地摆摆手,“无事无事,我就是有些好奇……”

她自知理亏地埋下头去,却刚好错过了陆绎唇边的那一抹淡笑。



陆绎微微挑眉看向黄敏,“不知是哪一部曲?”


“是《子衿》,”眼看陆绎像是有一丝兴趣的样子,黄敏赶紧从袖中抽出琴谱,双手奉上,“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’的《子衿》……”

“‘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’……”陆绎喃喃念出《子衿》的最后一句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忽的餍足一笑,“倒是贴切的紧。”


他带着还来不及收回的温柔神色,对黄敏点点头,“如此美意,我若是再辜负,倒是显得不近人情了,”他接过琴谱,小心地用镇纸压住,“待我誊抄一份,过几日便将这曲谱原物奉还。”



黄家姐弟又坐了片刻,便匆匆告退。陆绎将两人送到廊下,接着便回了花厅。


“大人,”今夏慢吞吞地挪到他桌边,支着下巴看他,“今天这位黄大小姐长得可真好看,又有学识,家族也显贵,”她将手指拧成了麻花状,“而且她还这么了解你——陆家祖籍、爱喝的酒、善用的乐器……”

陆绎无声地长叹一口气,搁下笔,转头看向今夏,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
“我能想说什么呀,哈哈,”今夏干笑两声,有些语无伦次起来,“她送的这箜篌谱,想来大人很是喜欢吧,”她酸溜溜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曲谱,“不像我,就只送了两个橘子,真是上不得台面……”


“是啊,”陆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,“你去顺德走了这么久,只给我带了两个橘子,我……”


“呔!”今夏一听这话,登时心头火起,她沉下脸,伸手便要抢陆绎收在怀中的那两个橘子,“那你还给我!我千里迢迢给你带了橘子,你却不稀罕——那我留着自己吃!”

她说得豪气干云,可心里的那股酸涩劲,简直是比那六月的青桔还要迅猛。


“好了好了,不闹了,”陆绎见今夏当真恼了,便软下声音哄她,“逗你玩儿呢,你给我带了两个橘子,我心中很是欢喜。”

见他神色恳切不似作假,今夏才稍稍安心,忽的又提高了音调,“那你说她赠琴谱是一番美意,你……”说着她又撅起嘴来。



“我可真是冤枉,”锦衣卫陆大人什么阵仗没见过?这次第却拿袁今夏全无办法,只好一味迁就,“要不是你说好奇,我又怎会在意那琴谱?况且你弹得一手好箜篌,想必也一定期待这传世的名谱吧。”

听得这话,今夏算是高兴多了,“原来大人是为我才收下的么?”她美滋滋地伸手抚了抚琴谱,“那我先谢谢大人啦!”她眼神闪亮地望着陆绎,“等我学会了,就弹给大人听。”


“好,我等着你的《子衿》。”陆绎笑得温柔。



今夏翻看着曲谱,看着看着不知想到什么,神色紧张地抬起头,“不对,我看你刚才在廊下,盯着那黄大小姐看了许久。”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,“你看她做什么?”


陆绎挑眉,恍然回忆起刚才送客时黄敏的一番话。



“陆大人,如今朝堂之上波诡云谲,各方势力缠斗不休。爷爷身居高位,又是清流之首,自然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;此番爷爷入诏狱——不瞒您说,全家都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,就连朝中各位大人也发誓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”

“您拼命保下爷爷,不只是救下了我的亲人,更是护住了大明的清流一脉。”

“锦衣卫中有您这样深明大义之人,当真是社稷之福。”



“你在想什么,”今夏有些忐忑,像是害怕听到陆绎的回答似的,她飞快地接了下去,“是不是在想黄大小姐国色天香知情识趣?”她有些吃味地哼哼唧唧。


“我在想,黄大小姐不仅国色天香知情识趣,她还冰雪聪明深明大义,”陆绎目光深邃语气悠远,“从前我想过,将来与我相伴一生、生儿育女的女人,或许就应该是她这个样子。”


“哼,”今夏只觉得胸腔里像是打翻了陈年的老醋,泡的一颗心都皱缩起来,“呵,窈窕淑女君子好逑,说得还真是有道理呢。”

糟糕,她的鼻子眼睛都酸酸的——怕不是要哭了吧?



陆绎慢慢站起身,伸手将今夏揽在怀里。

今夏吓得一抖,迷迷糊糊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况——男女授受不亲,按理,她该跳出三丈远,然后指着陆大人的鼻子骂他“登徒子”才是。

可是陆大人的怀抱好温暖,陆大人身上的皂荚香气也好闻——今夏晕晕乎乎地想——怎么好像,自己像是融化了一般,动也动不了呢?



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,清朗的男声撞进她的耳朵——


“可遇见你我才明白,世间情爱,哪有什么‘应该’——若不是到了‘注定’,又如何能相伴一生。”

“今夏,我不要什么‘应该’;我所求的,是一个‘注定’。”


“袁今夏,你就是我的注定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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