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支拙笔 惯写深情;国家特级爬墙运动员

【绎夏】嫁杏

戊午年二月廿八,宜祈福、宜订盟、宜嫁娶。


赶上这么一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,京城钟鼓楼东南角的廊房格外热闹,各位街坊邻居扶老携幼地围在袁家小院前,翘首等着看一出别开生面的婚礼。


此刻院门大敞,众人向里望去——五丈见方的小院中央摆着一张柏木桌案,桌上各色瓜果糕点一应俱全,两端各一枝儿臂粗细、描龙画凤的大红喜烛,正烧得哔啵作响,端的是喜庆非常。

桌案前站着个身穿百色衣的妇人,正神神叨叨地跳来跳去,那模样颇有些滑稽。半晌,她抓起面前的一块绣花红绸,快走两步来到院角的杏树旁,兜头罩脸地便将红绸披在了树枝上。


“诶!这红盖头盖上,咱们就等新郎官来亲迎啦!”那妇人喜气洋洋地吆喝着,一边还不忘指点站在树下的袁陈氏,“袁家嫂子,你这当娘的,可得哭嫁!”

袁陈氏今日荣升泰岳之尊,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,只讪讪地抚了抚身旁的杏树,牙疼似的哼唧了几句——别说哭了,这次第她能配合王师婆*,将这一出滑稽戏演下去,都让墙边贴着的今夏分外佩服。


今夏哭笑不得地抬头向杏树望去——说来也怪,这二三月间,正当是杏花吹雪的时节,可袁家的这棵杏花,却依旧突兀地支棱着光秃秃的枝丫。这还不算什么,最稀奇的是,如今树干上竟疏疏朗朗地缠着一匹茜纱,枝头林林落落地垂下几个五色络子,络子上搭着一方红绸,红绸上头还绣着花开并蒂——络子权当凤冠,茜纱充作霞帔,而红绸自然就是盖巾——原来,这披红挂绿的无花杏树,便是今日这场婚礼的新嫁娘。


今夏天生就是爱笑的性子,这当口更是被逗得乐不可支,一个没忍住就噗嗤笑出了声,引得王师婆也来指点她,“还有今夏,你姐姐今日要嫁那东风,你这做妹妹的也来拜别吧!”


今夏憋笑憋得辛苦,冲那杏树拜了一拜,便被师婆以“闺阁女儿礼当回避”为由赶出了小院。避开看热闹的邻居,今夏寻了个和暖的角落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场。


笑过了,她竟也生出些微的惆怅。

要论她是怎么落到这么个认树作姐、嫁杏与风的荒唐田地——细算来,倒还真是她咎由自取。


这得从大半月个前、那场被她搅黄了的相亲说起。



正月一过,嫁女心切的袁陈氏忙不迭就请了王媒婆从中说合,约易家老三在蒋家面馆与今夏相见。袁陈氏分外看重这次见面,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附近有名的梳妆娘子**姚三娘,一早就为今夏打扮起来。这姚三娘果然不同凡响,一番拾掇后,今夏便出落得沉鱼落雁、闭月羞花,隐隐还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风姿。


然而纵使她花容月貌,那易家老三一听说她要继续在六扇门当差,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,再听今夏言语间对黄白之物颇为向往,更觉与她不是同道中人——易夫子诗书传家,老三自小耳濡目染,喜爱的是那等温柔娴淑的贤妻良母,顶好还是视金钱为粪土、不染俗尘的贤妻良母。而今夏无意在家相夫教子,便算不得是易老三的良配。


好在他生性爽快,又感念今夏儿时帮揍黑太岁的情义,为免她遭娘亲唠叨,便打算过几日转告王媒婆,就说自己心有所属、实难从命,将她搪塞过去。今夏心中颇为感动,便双手抱拳,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“好兄弟”,那豪气干云的潇洒做派,配上她那一身十八瓣湘妃色辍珠石榴裙,真是让人忍俊不禁。



作别易老三,今夏刚跨出面馆大门,便将这相亲失败的糟心事忘了个一干二净。难得半日清闲,今夏在街上闲逛,远远便看见有人一身大红飞鱼服,手按绣春刀,面沉如水步履匆匆,不是别人,正是锦衣卫经历陆绎陆大人。


今夏一见他,不知怎的就心生欢喜,眉眼间笑意盈盈,衬的她越发光彩照人。她略微提起裙摆,向陆绎跑去。


“大人!陆大人!”


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今夏觉得,陆大人似乎在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,微微松了一口气,连神色都轻快了几分。

她下意识地转头——自己孤身一人走在街头,周遭不过是寻常市井巷陌——陆大人先前是在紧张什么?此刻又是因为什么而轻松起来?

今夏茫然地眨眼,觉得这简直是一桩离奇悬案——约莫是我看错了——她抿了抿嘴。


今夏在他面前站定,略微压了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,轻咳一声,正色道:“大人今日是来查案?卑职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

饶是陆绎素来波澜不惊,此刻也被今夏明艳动人的笑容摄住了心神。顿了一顿,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,“无甚要事,不过是惯常的府衙行走罢了。”他深深地看着今夏,看着看着,他的嘴角居然也似翘非翘。


“大人?大人?”今夏是头回见他笑得有几分温柔缱绻,一时之间竟慌乱起来,“既、既然无事,那卑职就、就告退了……”

奇怪也哉——今夏模模糊糊地想——小爷向来英勇,平日里见陆阎王也没在怕的,今日怎的、怎的竟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……


“你急什么,”陆绎慢条斯理地垂下眼,整了整袖口,又挑眉看向今夏,“袁捕快如此盛装,可是家中来了贵客?”


“哪有什么贵客,是我娘亲安排的一场相亲,已经结束了……”她忽的两颊飞红,“大人、大人也看出我今日盛装了?那、那……”

那你觉得好看么——这么短短七个字,今夏支吾半天愣是没问出口。


她心中不觉懊恼,又有些生气自己的怯懦;但转念一想,陆大人眼光挑剔,当初在扬州游船上不就说过“这等姿色、凑合着用”,想来自己就算问出口,他也不会有什么好话。

电光火石之间,今夏的玲珑少女心已然转了三五来回,最后竟有些意兴阑珊,早先被路人夸赞的得意、方才见到陆绎的雀跃、还有想要向他讨一句夸赞的期待,此刻都荡然无存,只留下一线微微的委屈与心酸,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、又在为谁心酸。


“我又不瞎,自然看得出你与平日不同,”陆绎不动声色地侧身,挡住投向今夏的几道孟浪目光,“你这般打扮,亲事该是十拿九稳了。”

他说得云淡风轻,好似浑不在意的模样;却用眼角余光将今夏牢牢盯着,像是生怕错过她的一丝表情。


“没有没有,若真成了我怎么还能孤身一人在街头闲逛。”今夏连连摆手。

她隐隐约约像是领悟了什么,可那一线清明转瞬就如羚羊挂角、无迹可寻了。


“为何不成?”陆大人微微皱眉,像是真心担忧今夏的亲事,“对方可有难为你?”


“那倒没有,毕竟易夫子为人师表,家风很是淳朴,”今夏习惯性地抬手抠头,直到指尖碰到了满脑袋珠翠,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,又悄悄收回了手,“只是易老三一心想找个闺秀,我却更喜欢当个捕快,实在做不来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。”

“呵,我大明朝堂人尽其才,既然袁捕快于缉凶断案一事颇有建树,又何必委屈自己相什么夫、教什么子。”他神情有些不快,“不过一介酸儒罢了,袁捕快莫要放在心上。”

想让今夏当贤妻良母,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!锦衣卫经历陆大人在心里凶巴巴地想。


今夏轻轻摇头,“我倒不在意,只是家母……”

说话间他俩已经到了袁家小院前,今夏要回家了,“唉,不提也罢。陆大人,回见!”



这“不提也罢”的袁陈氏果然没放过今夏,与王媒婆合计了几日,竟然筹划出这样一场嫁杏与风的亲事。今夏平白多了个“姐姐”不说,现下还得站在家门口接受邻居善意的玩笑。


她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,忽的想起那日陆绎说的一句“你这般打扮,亲事该是十拿九稳了”——咦,陆大人这是、是在夸我好看?

她忽地从心底生出磅礴的喜悦,连带着眼前这一场闹剧,也都顺眼了许多。


“陆大人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仿佛又看见那人一身大红飞鱼服,手按绣春刀,面沉如水步履匆匆……


今夏吓了一跳,伸手揉了揉眼睛—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,三尺开外长身玉立的那位,不是陆大人、又是哪个?


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今夏觉得,陆大人似乎在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,微微松了一口气,连神色都轻快了几分。


咦,这感觉怎么好像有些熟悉——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——这一袭鸭青色襦裙是平常穿惯的,虽说方才人挨人的挤出了几道褶皱,但打眼一看,还算是仪容整齐,并无什么不妥,陆大人先前是在紧张什么?此刻又是因为什么而轻松起来?

今夏茫然地眨眼,觉得这又是一桩离奇悬案——约莫是我看错了——她抿了抿嘴。



“大人!陆大人!”她欢快地冲着陆绎招手,“大人今日可又是查案?”她的笑容里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娇憨意味,看得陆绎心头一跳。


“嗯,”陆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,只含混地应了一声,几步上前在今夏面前站定,“听说袁家今日嫁女,我还以为要一睹袁捕快嫁衣灼灼的风采;走的近了才探听出内情,我方知袁捕快上头还有这么个姐姐。”


“唉,大人别取笑卑职了,”今夏又叹了口气,“都是我娘,上次相亲不成,她便病急乱投医,请来个王师婆。师婆非说……”她觉得有些难堪。

“她说什么?”


“她说、说我姻缘坎坷都是因为我家这杏树。师婆说,这杏树多年不开花,该是个恨嫁的女儿,论年纪是我姐姐;师婆还说,哪有长姐待字闺中、妹妹先行出嫁的道理?她便撺掇我娘认下杏树作女儿,卜了今日这么个黄道吉日,要将杏树嫁给东风……”

她声音越说越低,眼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陆绎都隐隐有忍俊不禁的架势,她索性破罐破摔,“笑吧笑吧您就笑吧,我知道您看不上这些怪力乱神,我也知道我们家这一回是挺可笑的……”她低下头,又气又羞地撅起嘴。


“前朝有词云,沉恨细思、不如桃杏、犹解嫁东风,”陆绎气定神闲地开了口,“由此可见,师婆所说,未必就全无道理。”他好声好气地安慰着今夏。“话说这王师婆,又是什么人?”他软下声音,连表情都柔和起来。


“是那王媒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,”今夏又好气又好笑,“王家姊妹七个,把那‘三姑六婆’占了大半,在钟鼓楼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呢。”她听出陆绎言语间并没有嘲讽的意思,终于放下心来,鼓起勇气抬起头,“师婆说,今日只要起了东风,便是新郎官来娶杏树过门;姐姐嫁了人,我这做妹妹的,便能结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了。”



她望着陆绎——那一双翦水秋瞳在和煦的春日里闪闪发亮,欺霜赛雪的两颊透出淡淡的红晕——虽然今夏今日未曾梳妆,但此刻在陆绎眼中,她美得惊心动魄。


心旌神驰、意乱情迷——陆绎简直满脸都写着这八个大字。



半晌,他才回过神来。


“今日一定会起东风的,”他喃喃道,“新郎官会来娶你姐姐过门;然后你便能嫁给……”

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淹没在骤然拂来的一阵东风里。


紧接着,袁家小院传来王师婆嘹亮的声音:“东风起——新郎到——礼——成——”



一直屏气等待东风的邻居们同时长舒一口气,顷刻间周遭就有欢声笑语轰然炸响。今夏惊喜地抬头望着看不见的风,“真的起风了,真的起东风了!”她转头望向陆绎,“陆大人真是金口玉言,您说东风要来,东风便不敢不来,大人您真是,”今夏忽闪着大眼睛激动不已,“真是太厉害了!”



陆绎看着今夏这般小女儿娇态,只觉心中涌出万分爱怜,仿佛是那春日的柳絮吹进了胸口,心头一片酥痒。


果然还是孩子心性——陆绎心都快化了,又不免有些好笑——片刻前还觉得这嫁杏闹剧十分丢人的,又是谁?



“今夏?今夏?”约莫还有什么仪式需今夏在场,袁陈氏走出小院,开始寻人了。


她的声音由远及近,今夏对着陆绎匆匆揖手,“陆大人实在对不住,我娘找我了,我先回去了啊。”说完她便转身向小院跑去。



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,陆绎才缓缓收回目光。蓦地,他像是想到什么,抬手到身前,虚虚拢起。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,倏然一笑——锦衣卫陆经历长年冷若冰霜,谁知他竟也有这般春风拂面的笑容。


“日后,便是连襟了。”



东风不语。


这真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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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 师婆:就是神婆。

** 梳妆娘子:明代确实有职业化妆师,被称作“插带婆”,只是这名号实在太难听了,我就造了个顺耳些的,莫怪莫怪。


P.S. 本文又名《等风来》【大雾】


P.P.S. 我写文一般是不太喜欢用加粗表示着重的,总觉得是偷懒的讨巧法子。然而陆大人实在是太含(men)蓄(sao)了,不得已用了加粗,方便大家理解陆大人的含(men)蓄(sao),见谅见谅。【陆大人绣春刀警告】


P.P.P.S. 昔有袁陈氏家门摆阵嫁杏树,今有我阿渡在线作法求加更。天灵灵地灵灵,求《锦衣之下》快快加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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